Chapter 17.

回到房間之後,我開始仔細思考該如何逃出去。
『最重要的東西就是錢、鏡子碎片跟交通工具。』
儘管很想馬上離開公爵宅邸,但是如果想去遙遠的北方,就必須準備充足才行。
『首先要先去和文特見一面。』
黎明將至,天色飛快地亮起。正當我已經整理好思緒,準備呼叫某個人而從書桌椅子上起身的剎那──
叩叩──
「小姐,我是潘奈爾。」
我想找的人主動來找我了。於是我坐在椅子上回答道。
「進來吧。」
管家打開房門,立刻入內打了招呼。
「有什麼事嗎?」
「這是上個月翡翠的銷售狀況和收益報告書。」
他態度慎重地將黑色文件夾輕放在書桌上。我拿起文件夾大致瀏覽了內容。即便一看就知道是一筆鉅款落入我的口袋,我卻不怎麼興奮。
『反正這些錢也不能用。』
畢竟這雖然是我的資金來源,但是我並不相信管家。
「我看完了。」嗒──我闔上資料夾,直接無視了臉上略顯期待的管家,然後漫不經心地說道。
「不過管家,我想出門一趟。」
「您要……出門嗎?請問您要去哪裡……」
「這件事你不必知道。」我硬生生打斷了感到詫異的管家後,旋即反問。
「父親現在入宮了嗎?」
「還、還沒有。公爵大人今天似乎打算晚一點入宮,所以現在還在宅邸裡。」
「是嗎?」
還以為今天要等到公爵傍晚退宮之後才能獲得允許,真是個意外的收穫。
「那你可以幫我去問問父親嗎?請父親允許我外出。」
無論如何,由於名義上被禁足的關係,為了不被說閒話,還是先告知一聲比較好。
「我明白了,小姐。」
過了片刻,管家有些悻悻然地離開了房間。而不久後回來的管家,同時帶來了好消息和壞消息。
「小姐,公爵大人允許您外出了。」
「真是太好了。」
「不過馬上就是午餐時間,因此公爵大人問您願不願意和他共進午餐。」
「午餐?」我皺起眉頭,抱著忐忑的心情問道。
「……全家人一起嗎?」
「不是的,因為大少爺跟二少爺必須去騎士團訓練……」
儘管不想和任何人共進午餐,但是這個消息已經相當令人慶幸了。
『他都答應讓我外出了,吃個午餐算什麼。』
於是我輕輕點了點頭後回答。
「幫我轉告父親,我準備好之後就會下樓。」

我走在管家身後,來到的地方不是餐廳,而是宅邸外頭,因為天氣正好,公爵提議在溫室內用餐。雖然忍不住懷疑這麼做的必要,但我並沒有表露出來。
打開門走進溫室,一股久違的馨甜花香撲鼻而來。公爵似乎已經抵達這裡一段時間,他正獨自愣愣地坐在溫室中央的餐桌邊,沉浸在思緒之中。
「父親。」
聽見人聲後,公爵頓時回過神來。
「啊,妳來啦?坐下吧。」
我繞過桌子,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。傭人們見人數都已到齊,便立刻開始快速地將食物送進來。或許因為是午餐,餐點主要是三明治、濃湯和點心之類的輕食。
即便擺滿了一桌的食物,卻沒有人貿然伸出手。公爵似乎從剛才開始就沉浸在幽遠的思緒中,一直沒有開口。陷入尷尬寂靜的我,觀察著他的表情,然後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。
「請問您……有話要對我說嗎?」
面對突如其來的提問,公爵猛然抬起頭來。
「……什麼?」
「我是問,您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?」
「有話要說?」公爵愣愣地反問,可能是有些走神了,今天的公爵顯得格外奇怪。
「是的,因為您沒有叫上兩位哥哥,而是只有把我叫到溫室裡……您不是馬上就要入宮了嗎?」
簡單來說,就是他沒有時間繼續苦惱了。
「啊,是啊,我還要入宮……」
公爵自言自語地說著,彷彿完全沒有想到這回事一樣。可能是聽見「入宮」這個詞才清醒過來,公爵的雙眼漸漸恢復了光芒。而我則是審慎地觀察著他,並且開口問道。
「父親,您還好嗎?」
「那妳……有沒有好一點?」公爵回頭望向我,一如既往地和我寒暄。
「主治醫師說妳的身體……還需要時間恢復。」
「我沒事,已經好很多了。」
「……聽說妳告訴管家說妳想外出啊。」
終於來到了正題,於是我迅速地點點頭。
「因為太鬱悶了,而且我覺得似乎也已經禁足夠了……」
「這倒是沒錯,都過了一星期。」
公爵點點頭表示同意,而我則突然對於自己能決定禁足時間的長短感到相當荒謬。畢竟以前如果沒有公爵或是德瑞克的允許,我就只能被關在房間裡動彈不得……
「妳就去吧。」
不費吹灰之力獲得的允許,讓我鬆了一口氣。
「謝謝您。」
「但是我不會把妳除籍的。」
然而才剛剛鬆了一口氣,下一個難關就立刻出現。公爵突然脫口而出的話語,讓我瞬間慌張不已。
「……父親。」
「對不起沒辦法答應妳,但既然妳已經以伊卡洛特的姓氏完成了成年禮,這就會是整個家族的事情了。」
當然,他的話不無道理。因為我在成年禮上做出那種驚世駭俗的舉動,現在首都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公爵宅邸身上。不過我還以為自己能聽見「等風波平息之後,再來安靜辦理除籍程序」這種話就是了。
『親生女兒都回來了,為什麼還不放過我呢?』
我完全無法理解。就在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,只是茫然盯著公爵看時──
「但……如果妳真的想要,我會處理好,讓妳離開公爵宅邸。」
聽見公爵輕聲細語的補充,我瞬間瞪大了眼睛。
「您知道……我要去哪裡嗎?」
「只要是妳想去的地方都好。」
我用顫動的視線打量著他。總覺得心情很奇怪,因為直到剛才,我都沒有抱持一絲期待,認為他會願意聽取我的想法。
「……大少爺呢?」
於是我立刻指出最大的障礙。那個被女主角洗腦的傢伙,似乎不會輕易地放過我。
「他一定會反對吧?」
「現在的公爵還是我,那傢伙又能怎麼樣?」
公爵面對我的問題,挑起了半邊的眉毛。他用不耐煩的聲音回應,立刻爽快地提出了解決方案。
「如果他不讓妳離開,妳就趕快來找我,我會幫妳教訓他的。」
接著他有些尷尬地微微一笑,是那副久違的調皮表情。
明明得到十字弓的那段日子,三不五時都能看見這副笑容,可惜當時我對這樣的公爵,還感到很彆扭、很不自在……
原以為早已在成年禮早晨變得麻木的內心,又再次露出了蠢蠢欲動的跡象。我緊緊握住了放在桌面下的雙手。
「父親。」
「嗯?」
「……請問您有多相信伊芙恩?」
驟變的話題,讓公爵的湛藍眼眸大幅擴張。
『這麼做究竟對不對?』
儘管心中這麼想著,我依然無法收回望向公爵的懇切目光。
「為什麼會突然提到那孩子……」
公爵觀察著我,似乎想要瞭解我的想法。接著他像是意識到什麼般,稍微壓低嗓音說道。
「難道是因為沒有搜查她的房間,讓妳心中有疙瘩了嗎?」
「不,不是那樣的……畢竟她在成年禮之前,記憶也沒有完全恢復嘛。」
「這麼說……倒是沒錯。」
露出詫異眼神的公爵,迅速認同了我說的話。然後他用瞭解我在擔心什麼的語氣,柔聲安慰起我。
「在她的記憶沒有確實恢復以前,我不會公布這個消息。」
雖然因為德瑞克在成年禮當天把伊芙恩帶來,暫緩公布已經成為自欺欺人的行為,但公爵卻以堅定的表情反覆強調著。我望著眼前的公爵,艱難地張開了緊閉的雙唇。
「父親,和她在一起的時候……請您看看茶杯的水面吧。」
「茶杯?」
公爵露出了一頭霧水的表情。
「佩妮洛普,那是什麼意思?」
「請您不要對伊芙恩……」
太過信任。我好不容易才吞下了湧上喉頭的話語。在尚未確定他是否相信我之前,我依然非常害怕,害怕那個用不完整的文物,就能洗腦伊克里斯的女人。
一旦被她發現我對公爵說了這種話,也許她就再也不會放過我。然而即便如此,我也不能就這麼任由公爵被洗腦。
既不能徹底無視這件事,又不能鉅細靡遺地解釋給他聽。這讓我對於卑鄙又偽善的自己感到厭惡。
即便如此、即便如此……
「有機會的話,就請您檢查看看吧。」
「什麼……」
「我已經吃飽了。」
唧咿──拉開椅子後,我從座位站起身來。看著我從未動過的餐具,公爵滿臉詫異地叫了我一聲。
「佩妮洛普。」
「我身體不太舒服……我想我得先告辭了。」
我不曉得公爵對於我拋下那句話後就夾著尾巴逃跑的模樣,究竟做何感想。
「好……就這麼辦吧。」
然而這次也輕易答應的公爵,讓我忍不住咬緊了下唇。
朝著門口走去的路上,我能感受到有股灼人的視線正固定在我的後腦勺上。就在離開溫室之前,最後回頭一望的時候,我和那張依然充斥著擔憂的眼神四目相接。
或許是因為偷看被發現而感到尷尬,公爵先是身體一震,隨後又舉起一隻手揮了揮。那是要我快走的意思。
於是我再次輕輕咬著下唇,然後緊閉雙眼大喊道。
「請您小心那孩子,父親!」
丟下身後那對因驚愕放大的湛藍眼眸,我逃難似的離開了溫室。

和公爵的午餐結束得比想像中還早,於是我立刻回到了宅邸。因為做好外出準備之後,我要去和文特見面。
不知道是不是大家都在用餐,一直到走上中央階梯,宅邸內部都是一片冷清。就在我迅速穿過空蕩蕩的走廊,並且抓住房間門把的那一刻,我猛地停下了腳步。門無力地被我推了開來,呈現稍微敞開的狀態。
嗒、唧咿咿咿──啪嗒──從門縫中傳來了低沉的噪音。
『是愛蜜莉在打掃嗎?』我歪著頭,不以為然地想著。然而就在我打開門,進入房內的時候──
啪嗒──!我發現有個人關上了我的梳妝臺抽屜。她穿著和愛蜜莉相似的女傭制服,在看到對方的瞬間,原先放下心來的我又再次僵在原地。
『愛蜜莉不戴帽子。』
因為會戴帽子的傭人,大部分都是在廚房工作的女傭。
嗒、唧咿咿──可能是沒有發現開門的我,這時,她又焦急地打開梳妝臺的第二個抽屜,東翻西翻。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在打掃。
『是伊芙恩的手下嗎?或者……就只是個珠寶小偷?』
我揣測著對方的身分,並為了確認她的長相而屏氣凝神地觀察著。然而好不容易瞥見的側臉,卻被面罩遮住了。
於是我只好無可奈何地怒斥道。
「妳在做什麼?」
聽見我的聲音,女傭翻找著抽屜的動作瞬間停了下來。似乎是嚇到而愣在原處,對方僵硬地轉身面向我。
「公、公爵千金。」
因為五官全被遮住,我依然無法確認她的長相,但是那雙顫動的湛藍眼眸,是無法用面罩掩飾的。
「我問妳到底在做什麼?」
我冰冷地問道。女傭則是肩頭一震,支吾地吐露實情。
「因、因為……愛蜜莉拜託我在她吃午餐的時候過來整理房間。這邊整理完之後,我就會離開了。」
「是嗎?」
這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。畢竟如果愛蜜莉每次都必須獨自打掃這偌大的房間,實在是吃不消。
『還真是個像樣的藉口。』
心中這麼想著,我不以為然地向她走去。
「讓開。」
簡潔有力的命令,讓女傭渾身顫抖,並從梳妝臺邊退到一旁。我坐到椅子上,掃視了一遍梳妝臺的檯面以及仍然敞開的抽屜。沒有東西不見,畢竟她一開始覬覦的就不是那些東西。
即便如此,我還是假裝確認了一下。這時,我突然看到梳妝臺的鏡子,然後反射性地咬緊了牙關。因為要是不那麼做,總覺得我就會立刻驚呼出聲。
我使出渾身解數,拚命掩飾僵硬冰冷的身體,並且慢慢地說道。
「……已經沒有必要打掃了,我馬上就要準備出門,妳出去吧。」
「啊……是,我明白了,小姐。」
沙沙作響的聲音從背後傳來,應該是女傭鞠躬行禮之後,轉過身去了。即使我看著鏡子,卻看不見鏡子裡映出的任何事物,所以只能用聲音推測。
『就這樣出去吧,拜託妳……』
放在梳妝臺上的手掌被冷汗浸濕了。咯登,女傭邁出了一步,而我則是暗自鬆了一口氣。就在這時──
「……可是小姐……」原以為馬上就會離開房間的女傭,卻陡然向我搭話。
「為什麼您從剛才……就一直看著鏡子說話呢?」
嗬呃──雖然拚命嚥下了尖叫,我卻無法抑止顫抖的肩膀。恐懼讓我的呼吸也變得粗重了起來。
我緊緊閉上眼睛,然後又馬上睜開,接著輕輕轉過頭去。那女人在離我一步之遙的地方,就這樣站著不動。
「……」
屋內沉默得連呼吸聲都聽不見。即使和我對上了視線,女傭也只是紋絲不動地直盯著我,模樣甚至有些詭異。看來她不打算繼續演下去了。
不得已之下,我只好若無其事地開口說道。因為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。
「……因為覺得很神奇。」
女傭歪了歪頭。
「什麼很神奇?」
「妳又不是吸血鬼,為什麼鏡子卻照不出妳呢?」
「……」
「伊芙恩。」
聽見我低沉的呼喚,女傭的眼睛彎成了半月形。
「果然。」
那名女傭……不,伊芙恩抬手脫下了面罩。
「看來妳早就知道了啊,佩妮洛普。」伊芙恩露出了和遊戲插圖一樣美麗的微笑。看著她理直氣壯露出五官的模樣,我反而啞口無語,腦海只剩下一片空白。
「……是妳做的嗎?」
「做什麼?」
「讓父親突然邀請我去溫室裡吃午餐。」
「既然妳察覺到了,就該晚點再回來啊,佩妮洛普。」
伊芙恩天真地笑著回答道。那張每次都泫然欲泣、不斷結巴的柔弱臉蛋瞬間變得糢糊不清。我費力地從喉嚨擠出聲音。
「看來妳決定不再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了啊?」
「那妳呢?」伊芙恩一臉興致盎然地反問道。
「妳現在決定放棄假裝不知道我是誰了嗎?」
「妳不就是為了逼我承認,才會故意站在鏡子前嗎?」
聽見我的回答,伊芙恩皺起了眉頭。
「那是不小心的,因為我沒料到妳會這麼早回來。」
「……」
「真是的,現在就回來已經夠讓人心煩了,竟然還沒有一件事情順我的意……」
她舉起一隻手,扶著自己的額頭,似乎是因為思考而暫時沉默,隨後她又悄悄將目光投向我。
「……但是佩妮洛普……」
「……」
「難道妳也回來了嗎?」
這是個令人難以理解的問題。然而在我還來不及回答之前,伊芙恩就皺著眉頭自顧自地說道。
「不,不對,如果妳回來了,那在我來這裡之前應該就會耍花招才對。怎麼可能會在成年禮之前就這樣任人擺布……」
「……」
「明知道自己會死得有多慘,怎麼會表現得那麼傻呢?妳說是吧?」
伊芙恩焦急地用手輕點嘴角,說著讓人一頭霧水的話,接著又突然向我提問。而我完全沒有回答,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。
「……那妳是誰呢?跟我認識的佩妮洛普實在太不一樣了。」
伊芙恩皺著眉頭再次端詳起我,露出了盯著陌生人的眼神,困惑地歪頭。
「為什麼呢?過去在我回到公爵宅邸之前,我明明沒有和妳打過照面啊……一切都變得不同了。」
「怎樣的不同?」
伊芙恩望著正好開口提問的我,慢條斯理地回答道。
「妳現在應該要因為嫉妒我,想盡辦法殺了我才對啊。」
「……」
「就算我沒有對妳進行洗腦……過去的妳也因為家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我身上,而感到難以忍受不是嗎?佩妮洛普?
」 聽見她準確描述著正牌佩妮洛普會有的反應,我不禁愣在了原地。
『她是怎麼知道的?』
我的腦海裡一片混亂。就算伊芙恩是躲藏在暗處的反派,也只是遊戲中的登場人物不是嗎?
『難不成……伊芙恩也是附身進來的?』
然而我很快就推翻了這個假設。因為真是那樣的話,她就沒有理由說出「妳也回來了嗎?」這句話。
「多虧妳每次都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,過去我才能輕易地把公爵宅邸掌握在手中。」
在我心亂如麻的時候,伊芙恩用她甜美的嗓音開玩笑似的說著。
我猛然將頭抬起,打量著她。伊芙恩惋惜地露出了迷人的笑容。
「妳的父親跟哥哥們,都很美味。」
一陣毛骨悚然的感覺順著我背脊滑下,支配了全身的毛細孔。我屏住呼吸,畢竟現在露出膽怯的模樣,對情況也沒有任何好處。
「但是為什麼?」
伊芙恩看著沒有動搖的我,再次歪了歪頭。然而她的脖子不只是稍微傾斜,而是像斷掉的頸項般,完全折了過去。
喀啦啦、喀啦啦──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迴盪在房內。在她的脖子傾斜稍微超過九十度時,伊芙恩開口說道。
「雖然妳似乎不記得過去的事……但妳的行為卻像是對一切暸若指掌。」
「……」
「不管是不斷躲著我也好,還是承認自己在自導自演也好……」
「因為我在索萊伊看到了妳的真面目。」我強忍住瑟瑟發抖的身子,迅速地回答道。要是不這麼做,總覺得這個像屍體般的女人,就會衝到我面前逼問我的答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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